新来的朋友请戳戳目录跳转《阅前须知》
本章提要:
·贯穿全篇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资料图)
·本文正式进入真刀真枪动武阶段
·为了坚持住一章一换视角的节奏,每一章更长了。。。
茂才府二公子再料想不到重云竟是要问飞云商会的事,一时也有些恍惚。想当年那桩震动玉京城的大案过去已有三载了,莫说是布衣百姓畏惧几位大老爷权势滔天,不敢稍有论及,即或是在这甲第星罗的绯云坡,人人多少知道些内情,却也都三缄其口。二公子那时不过十五弱龄,又天性不喜这等权谋倾轧之事,因此只知他父亲在此案中干系不小,其中前因后果一概不知,既不曾听父亲对他讲过,更不曾起意去问他父亲。不过纵然说不清此事来龙去脉,却也不至于像重云那般茫然一片全无头绪,里边的利害关系总归还明白得很:最要紧的正是那寸锦寸金的绯云锦,就为了这一样有市无价的稀世珍宝,长盛府、茂才府与靖安府,三家之间是是非非的糊涂账至今也算不清。
绯云锦这笔天降横财,多半来得不干净,二公子心里知道。只是当时年少,不敢妄自揣测生身父亲,即使父亲并不看重他这个喜诗书不喜商道的不肖子,他也决不敢猜度父亲有半点不是,就是稍想上一想,都好似天要塌下来一般。如今是他年岁渐长,扛的住事了,又亲眼见到父兄的下场,才终于慢慢受得了摆在他眼前的事实,父亲与长兄确是行止不端,自食其果。
他知道绯云锦原是人家的东西,由长盛府领头,三家合力强夺了过来,却没能夺来织造绯云锦的技法,好比杀鸡取卵,从此世上的绯云锦卖出一匹便少一匹,再也没有新的了。大约也是为了这个缘故,人人都愈发疯魔了。大哥变着法儿用假货换出真的来,到黑市上去倒卖;管着库房的靖安爷,几月前反倒在集市上贱卖了一大批真货,像捧着烫手山芋,巴不得早日脱手,也不知长盛爷当时是否知情,可曾私下授意。人人都只盯着绯云锦,彼此间心照不宣,哪一个不识趣的还敢提起飞云商会。二公子今日忽然给重云问着这个名号,千头万绪一齐浮现,迟疑好一阵方道:“重云公子倒将我问住了,教我一时从何说起呢。玉京城中想来没有谁当真不知道‘飞云商会’的名头,只是都不敢提起来罢了。重云公子来到京中还没有一年半载,要探问出这个名号实属不易。倘若不妨事,可否请公子先略讲一讲,是如何探听到此事的,现下已知道些什么?我好接着公子的话讲下去。”
他见重云眼下正在靖安府谋事,正巧靖安爷近来在绯云锦一事上反常的很,不免揣度重云之所以打听此事,就有这其中的缘故。可又为何不去问靖安爷本人,却拐弯抹角的问到茂才府上来。二公子不得其解,又不好公然问他缘由,否则未免太过失礼,只好看重云自己肯不肯细说。便听重云道:“二少爷想必早已听说了,在下如今领了靖安府的差事,便长住在那里。原是有一回无意见到府中丢弃不要的旧日信笺、单据之类,其中有些落款‘飞云商会’或是‘飞云府’的,钤着朱印,似乎来头不小。我看那笺纸上的淡金云纹十分独特,后来才想起,只在绯云锦上见过同样的云纹,别处都没有,可又从来不曾听说京城中有什么名为飞云的商会或府邸。实不相瞒,我在靖安府中也向人探听过,可至今只知玉京中确然曾有过一家飞云商会、一处飞云府,不是凭空捏造,旁的再也问不出了。二少爷倘若知情,还望赐教。”
重云心知二公子必定有所疑虑,他也的确对二公子有所隐瞒。譬如那云纹,是先发觉了在万民堂捡到的旧订单纸上与行秋赠与他的锦缎花结背面有同样的云纹,而后才记起绯云锦,且还问靖安府的下人要了一段绯云锦来比照,果然不差。可是如何能对二公子提起那花结。又譬如那单据,靖安府的人自然不会大意到如此地步,将陈年的信笺单据四处散落,给重云这外来人看到,重云手里拿着的只有他捡来的那张宴席订单罢了。却是那订单上有些字句使他一看之下便心惊不已,隐隐感到某个天大的秘密就要水落石出。上边明明白白写着,是飞云府的当家老爷与夫人为膝下次子筹办十周岁生辰宴,订几大桌菜肴用以招待各路亲朋好友与商会中的同行,另设一小桌清淡许多的精致菜品,以供寿星小公子与素日交好的几位平辈亲友同席小聚。订单上自然并未写明这位公子姓甚名谁,然重云一眼见到办寿宴的日子正在仲秋八月底,竟与行秋亲口告诉过他的生辰一字不差。若说这只是巧合也还罢了,再从十周岁诞辰数到今年,正是十六岁,也与行秋的年纪一致。更兼回想起行秋素日的言谈举止,别有一般贵而不矜的潇洒风流态度,凡此种种,实在由不得重云不起疑心。
只是这些都万万不可透露给茂才府二公子知道。重云自己虽觉着这位二公子还算得上性情纯善、言辞诚恳,却总记得行秋向来信不过茂才府的人,更一再劝他也要仔细提防。事关行秋身世隐情,非同小可,不能不慎而重之。因此将这些都瞒过了不说,且看二公子愿意告诉他些什么。只听二公子叹息道:“如此说来,重云公子除了发觉飞云这个名号与绯云锦之间大有关联以外,别的都还不知。我便从眼前说起罢。公子想必已听说了近日那桩公案,家父与家兄一时行差踏错,惹恼了长盛爷,以致我家险些遭逢灭顶之灾。此事正是由绯云锦上兴起,因绯云锦是黑市上炒到天价的稀罕之物,家兄便利令智昏,在我们几家合开的绸缎铺里管事时,竟瞒住长盛爷,用假货偷换真货,自己再高价倒卖出去。重云公子可知道,京城中什么样的绫罗绸缎没有,为何单是这绯云锦被奉为稀世之珍?因为原本织造、售卖绯云锦的,正是由飞云府开办起来的飞云商会。如今飞云府没了,商会也散了,再也没人知道织造绯云锦的秘方。剩下的绯云锦是卖出一匹少一匹,无怪一夕之间哄抬到天价。这便是缘由了。”
重云一面听,一面打量二公子的神色,见他似乎并无隐瞒欺骗之意,便不着急追问,只静待他往下说。果然二公子续道:“要说长盛府为何说动我们与靖安府两家一同对付飞云府,斗垮了飞云商会,其中委曲,私底下不知有多少猜测传闻,可未必都是实情。我无意为家父遮掩过失,他为荣华富贵、权势滔天这一类妄念迷了神智,做下的许多事连我也不敢苟同。只是就我所知,三年前举城皆惊的绯云锦一案,倒还并非因为长盛爷、靖安爷与家父有多眼红绯云锦这桩生意。须知那时飞云商会售卖绯云锦,远不到今日这般高价,只怕连今日市面上一半的价格还没有,更不必说从前也没有黑市上开价到二三倍高这回事。若说因为绯云锦声名远扬,广开销路,令长盛爷眼馋了,实在不至于此。记得曾经听人说,实是因为长盛府与飞云府有些过节,长盛爷怀恨在心,这还有些道理,说得通长盛爷为何那般处心积虑,定要斩尽杀绝。若还要问究竟是为的什么缘故,怎样结下的仇怨,这我却实在一无所知了。都是些未知真假的传闻,不知可有稍微解得重云公子的疑惑?”
重云沉吟少时道:“旁人为何结下仇怨,二少爷不知实情,不便过多揣测,也是情理之中。我自然再不多问了。只是听二少爷方才说,此事在三年前是一桩惊动全城的案子,那又是什么缘故?哪一家触犯了律条,以致要官府裁断么?”
二公子凝望重云一阵,却只轻轻摇头道:“我至今不知这其中究竟孰是孰非。毕竟当年我也少不更事,父辈人之间的事,我何曾想到要去过问。重云公子既在靖安府谋事,何不去问靖安爷,他总该都知道的,岂不比问我来的直接些?莫非靖安爷忌惮长盛爷,不敢亲口讲明,才教重云公子这般四处辛苦打听?”
重云不无诧异回望二公子,这时才恍悟,二公子口中如此说,实是他自己颇有些忌惮长盛爷,且不知为何,另还担心靖安爷在长盛爷跟前设计构陷茂才府,因此也不敢对重云全然放下戒备。一旦领会了这一节,便知不合再隐瞒下去,他也一瞬不瞬望定二公子,单刀直入道:“望二少爷恕重云失礼,这便直说了。今日早些时候,我在庭院中等着拜会二少爷,无意望见一顶轿子从旁经过,往府门去,那轿上坐着的正是……”饶是心中已有准备,说至此处也不由得迟疑了一下:“从前和裕楼里的沉秋先生。是我思量不周到,既然二少爷还准许他登门作客,我也不该避讳二少爷才是。此事实在和他大有关系。重云斗胆问一问二少爷:那飞云府中从前可是也有过一位排行第二的公子,和沉秋先生年纪正相仿的?二少爷可知道那位公子叫作什么名字?”
二公子闻言一怔,无论如何隐藏不住满眼关切,不觉已渐渐消去提防之心。想了一想便道:“自然记得,飞云府那位二公子名唤行秋。他少时即有才名,只可惜听说生来体弱多病,险些没能养活。因此爹娘恨不能把他捧在手心里,从来不教他出门会见外客。这也挡不住私塾先生时常将他的诗文习作引为范本,敲打别家不用功的学童。”说至此处,自己也忆起往昔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来,不觉唇边微微笑了一笑,却没留意重云一听见这名字,几乎全身猛的一打颤。又自顾自叹道:“幸而我比那位小公子还要年长二三岁,读的书都不大相同,可以免去私塾先生一天到晚搬出他来压在我头上。他作的诗词文赋,我也向先生讨来拜读过,着实颇有灵气,教人好生佩服。我曾想待他年纪再长些,不妨以文会友,结交一番,谁知直到后来飞云府出了这桩事,我还不曾见过他一面。他若能长大成人,必定不是凡俗人物。实在可惜了。”
重云强自稳住心神,却仍按捺不下心跳如鼓。茂才府二公子竟说那位飞云府小公子正是名为行秋,只是不曾见过面。幼时体弱多病,岂不又和行秋有个心脉不足的旧疾对上了。想来玉京城中除了云堇姑娘与他重云,大约也鲜少有人知道和裕楼的沉秋先生真名唤作行秋。当初行秋向他告知真名时,他才不过头一回去和裕楼拜会行秋,莫非那时行秋已对他如此信得过了?一念及此,愈觉动魄惊心。虽然他还不敢就此向二公子和盘托出,恐怕失言害了行秋,二公子经他这一问,自己也觉出不对来,不无惊异向重云道:“重云公子方才说飞云府二公子之事与沉秋先生大有关系,便是指这两个名字么?你疑心沉秋先生是飞云府旧人?”
话已至此,重云便越性再试探一步道:“万一他就是那位公子本人?”不料二公子即刻摇头,斩钉截铁道:“那决计不会!当年一把大火将飞云府烧作白地,遍地枯骨,不可辨认,是由往生堂那位年逾古稀的老堂主亲自出面,领着他膝下长孙女、如今早已独当一面的少堂主胡桃姑娘,一同验明了飞云府一家四口正身,收殓下葬。那位小公子并他父母兄长,如今都已不在人世了。”说着自己也不由得遍体生寒,微微打了个寒噤。平复一阵心绪,才又放缓语气道:“重云公子大抵还发觉了些蛛丝马迹,是以这般猜测。可要说沉秋先生是飞云府旧人,为不忘自家公子昔日照拂之恩,才取了这么个艺名,尚有几分道理。若要说他便是飞云府二公子本人,未免太过匪夷所思。重云公子虽来京中不久,想必也已听说过往生堂的名号。胡氏一族世代为人操办丧礼,于此道甚有钻研,又最重气节操守。慎重如胡老堂主,断不会错认逝者身份,更不会以谎言欺瞒旁人。何况就是要瞒,又如何瞒得过长盛爷?我曾听人说,长盛爷当年的确颇不放心,再三问胡老堂主可是当真认定无误。老堂主万不得已之下,只有差人取来一件确凿无疑的证物,这才终于叫长盛爷安下心来。如此还有什么可疑心的呢。”
重云听得一双剑眉倒竖起来,眼含惊怒道:“竟有这等事。平白无故,长盛爷为何这样关心逝者身份错认与否,那把火想必是他放的了?”茂才府二公子又摇头,这一回愈发低声了:“重云公子当心!在我这里还罢了,在外边可不敢说这样的话。你听我如实对你说。当年原是家父去官府里告了飞云商会一状,说从他们那里买了许多绯云锦回来,不料仔细一看,大半都是假货。我那时年少不懂事,后来也想过莫不是长盛爷授意家父去告的,可这一告以后,不止是我们家,许多买主都跟着告飞云商会卖给他们假货。长盛爷再有财力威望,如何能买通这许多人?不知可是商会里边闹了什么内乱,竟自己卖起假货来。如此一来人心离散,光景一日不如一日。这以后不到一个月,便烧起那场大火来,官府断的是飞云府一家无力赔偿那许多买主,因而畏罪自焚。因家父是最大的买主,便将库房里查抄的许多绯云锦真货都赔给了他。至于为何这些绯云锦又大半归了长盛府,且三年以来家父总对长盛爷惟命是从……”说至此处,面有惨痛之色,终究仍说下去:“家父不肯向我透露,我心里却明白,多半因为他那一大笔买绯云锦的银子,本就是长盛爷给他的。”
重云神色冷峻凝重,默然不复追问。二人无言相对。二公子眼中亦有快意神色,因他从来还不曾向人说起过这些,今日也算一吐为快。过了半晌,仍是二公子先开口道:“我自小身处这一摊糊涂账之中,实在茫然得很,正因如此,才愈发厌恶商道经营、人情往来之事。多亏重云公子今日点醒了我。我也不问重云公子究竟如何发觉的了,你既然认定沉秋先生与飞云府脱不开干系,我便信你。如此全都豁然开朗了。难怪沉秋先生那样决绝,原来他本就计划好了要进长盛府,他这是铤而走险,要去报仇。”说着不觉双眉紧蹙,眼中略有惧色,自语一般又低声加上一句:“可是一旦落在长盛爷手里,不会有好下场的。”
重云起身向二公子一揖,干脆利落道:“二少爷肯对我知无不言,重云感激不尽,在此谢过了。叨扰已久,这便告辞。如有再会之日,但凭二少爷发话,重云愿赴汤蹈火,以报今日之恩。二少爷保重!”说罢就要走。二公子连忙在背后叫住道:“重云公子且留步!你要设法去搭救沉秋先生,难道不将我算在内么?”
重云愕然停步回身,但见二公子神情笃定,绝非戏言。两相对望一阵,重云方渐渐领会过来眼下这幅局面,再料不到竟有人认真的要与他同心协力,一道去挽救行秋,不免又是惊异,又是欣喜。顿觉这二公子瞧在眼中与此前大为不同,原来也是重情仗义、有胆有识、不违本心的同道中人,不枉相识一场。殊不知二公子看他也正是这般。两边俱想可算于这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是非之地遇上了可堪信赖之人,且要同去搭救那身负血海深仇、一意孤行不肯回头的心上少年郎,一时间竟别有一般勠力同心之感。重云尚有些不敢置信,向二公子道:“二少爷如此侠义为怀,重云岂敢辞拒。只是眼下茂才府何尝不是难关当头,恐怕二少爷自顾尚且不暇,怎么好再要你来管旁人的事呢。”
二公子这时却神色自若,微微笑道:“重云公子大可不必负疚。原是我自己情愿管,又不是你逼迫来的。我若当沉秋先生是不相干的人,也不会来插这一手了。何况这个忙我也不白帮。来来回回与沉秋过了不知多少招了,难道我就半点长进也没有么?我去帮重云公子找些没有路子便难得见着的人问问消息,也请公子在靖安府替我打听些事,如何?”
重云午间回到靖安府时,靖安爷早已用过午膳歇下了,却又特地吩咐下人留了许多佳肴美馔,专等他回来。重云犹记得那服侍他的小厮偷偷告诉他的,靖安爷有位公子出走未归,至今下落不明,因那位公子三年前出走之时,正和如今的重云差不多年纪,靖安爷此时便将重云看得分外可亲可爱,大约触动了舐犊之情。重云既得知这一重隐情,亦觉不忍,因此凡事大都顺从靖安爷的意思,在靖安府中依言穿着靖安爷命人为他新裁的贵重衣物,也不推拒靖安爷给他送来的种种山珍海味。只是上一回才刚从昏睡中醒来,稀里糊涂的穿成个公子哥儿模样便出门见了万民堂的卯家父女俩,过后一想,心中着实不舒坦,因此这一回再出门,便执意要穿他自己的麻布道袍。从茂才府回来,果然靖安爷派来服侍他的几个小厮都纷纷的劝他赶紧换回细绸衣裳,说是靖安爷今日本就身上不快,可莫要待他午憩醒来见重云又穿这粗布衣裳,心里更不痛快。
重云叹一口气,到底听从了。既是不忍心教靖安爷一把年纪的人心里不畅快,也是为的今日还需依约替茂才府二公子探听些事,先要讨得靖安爷高兴才成。只得默念那“人要衣裳马要鞍”的俗话,其实全然不明白,师父托人为他量身剪裁的那身道袍究竟哪里不够得体了,分明还是七八成新的。他不知靖安府那些丫鬟小厮们私底下都说,重云小道长生的剑眉星目,白皙好似雪塑玉琢,又冷面少笑,照从前家里那位小公子的派头装束起来也好看,意思却总有些不对,不如他原本简简单单穿一身道袍,立在那处便有刀锋剑芒一般冷冽清锐之气。眼下是老爷苦等了三年,想儿子想得发痴,可算等来这样一位有缘的公子,也只好先讲究一个讨老爷欢心罢了。
重云这日也苦等靖安爷午睡起来,他好去问那些话。不料遣人去看了三回,总说正房中还没有动静。原来靖安爷颇有些身体不适,足足躺了一下午,直到晚间戌时正刻才起来用晚饭,且差人来给重云带话,说知道公子已吃过晚食了,这会儿因为后厨房里又专给老爷熬了红枣乌鸡汤,老爷喝着喜欢,定要请重云小道长也去添上一碗。重云随那人进了正房,一见靖安爷在小圆桌旁坐着,对面那个空座跟前早已摆好了碗筷汤盅,晾着一盅已经不冒热气儿的温汤,哪里还用再去添,只等他过去落座了。靖安爷抬头一见是他来了,满脸笑开了花,一迭声唤他来跟前坐。待重云坐了,靖安爷便又只顾笑眯眯的看他一勺一勺喝那乌鸡汤,对着满桌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菜,一会儿问他吃不吃这个,一会儿劝他尝尝那个。
重云间或抬头望一眼靖安爷,见他满面慈爱之色,心中便暗暗愧疚,拿不定今日是否该当向他问起昔年那些不快之事。转念一想,这倒不全是为了行秋与茂才府二公子。追根究底,他本就应承了要为靖安府平息来路不明的冤魂,如今看来,此事恐怕也与三年前那起大案关系不小,总要问明白当年究竟是怎样一回事,才好设法了结这一场是非恩怨。从前云堇劝他莫要蹚这浑水,说靖安爷有过不义之举,罪有应得,他也就听从了。可事到如今,靖安爷待他这般掏心掏肺,再要他推辞一句“敬谢不敏”,便撇下这位孤苦无依、软性子没主意的靖安爷不管,那是万万忍不下心。默想了这些,便把心一横,起身离座,毕恭毕敬向靖安爷行了一礼道:“蒙受靖安爷如此厚待,晚生感激不尽,更不敢忘了身上还担着府里的一桩要事。万幸今日总算又有了些眉目,只是还须向您老问一问我来这府里以前的事,才知道我想的法子当不当行。关乎靖安爷府中私事,晚生恐怕不慎冒犯,还请靖安爷定夺。”
靖安爷见他这般庄重,早已急的了不得,好容易等他一语说毕,便恳切至极道:“你这样客气做什么?坐下,快坐下!我知道你对我的事儿上心哪,我是给那几个鬼闹得有苦说不出,只有靠你守在我这里,我才算睡了几个踏实觉。没承想又害得你也着了那些东西的道,我当真是悔之无及。如今只求你安安稳稳的长住在我这里就是了,莫要再去尝试那些损伤你自个儿的凶险法子。”说着也打量重云神色,又叹气道:“不过我也知道你大概不肯听这话,定要将这桩事真正了结了,你才安心。罢了,你要问什么便问罢,老夫不瞒你。”
重云不料竟这般容易,不觉微微一愣。也不敢一开口便直奔三年前那桩疑案上去,先只向靖安爷道:“如此晚生得罪了。记得靖安爷曾告诉过,在晚生之前,还曾请过好几位高人来府中作法,无奈都不见效,后来才是晚生接过了此事。晚生冒昧,请问靖安爷,今年三月里玉京城东市大集,满街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是靖安府当街摆摊售卖绯云锦,此事当真么?可是当时府上请来的哪一位高人出的主意?”
靖安爷闻言惊呆了半晌,慢慢点头道:“重云小道长果然眼明心亮。那正是有人给我出主意,说府中有鬼魂之类盘桓不去,这么办了,或许便能甩脱那些鬼魂的怨气。谁知照办了也不见效。那人见状便称爱莫能助,告辞去了。为何忽然提起此事来?”
重云不答,却仍追问道:“靖安爷既照这个法子办,想必那位先生看的不错,绯云锦这件东西,正与府中诸般诡怪之事都脱不开干系了?”靖安爷不答,只点头叹气。重云便又道:“倘若不妨,还望您老将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多少告诉晚生一些,教晚生知道缘故,才好尽早设法,对症下药。这样可好?”
他原本指望靖安爷也如茂才府二公子那般,虽有所忌惮,多少也避重就轻的告诉他两句实情。不料靖安爷竟好似听见了极可怕的大逆不道之言一般,连连摇头道:“不成!这可不成!讲不得的,你也不要问了!”见重云面露惊愕,大约也觉着自己失态了,遂又一面叹气,一面语重心长,诚惶诚恐的说道:“不是我要瞒着小道长,实在是不敢,可不敢呀,不敢叫你问这个话,怕到头来把你也搭在里边。我府里这桩棘手事儿,不管便不管了罢,小道长原是不相干的人,何苦这样劳心费力。不如什么都莫再问了,你就在老夫这里安心住着,再不济,你不愿长住也无妨,往后若还来玉京城,每隔上一年半载,顺道往老夫这里来看看,老夫就感念你大恩大德了。”
重云见靖安爷几近声泪俱下,如何还敢再问。忙道:“靖安爷千万不必如此!晚生冒撞了,往后再不问此事,靖安爷切莫急坏了身子。”再三教靖安爷放心,保证决不多问了,请靖安爷早些安寝。便告辞出来,仍回他自己房中。虽说没问几句便碰了钉子,心里却愈发有准了,凡过往疑团,总要归在这绯云锦上。却不知究竟什么事或是什么人能教堂堂靖安府大老爷怕的只字不敢提,如今只好另做打算。
这般想着,看看时候不早,便去洗漱更衣,预备睡下。才吹灯不久,忽闻门外有人叩门。起来开门看时,是靖安爷身边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小厮,说老爷自叹想通了,要请重云小道长前去叙话。重云何曾料到竟有转机,连忙重又穿戴整齐,随那小厮往正房去。
已是夜阑人静时分,偌大的靖安府宅院中,各处窗内大多已熄灭了灯烛,四下一片黑魆魆静悄悄的。那小厮手里拎一盏提灯,在前边领路,重云落后二三步跟着。起初只道夜色浓重,一时辨不清走到什么地方了,也属寻常,跟紧这小厮自然不会错。后来却愈走愈觉不对,但见四周连一扇点着灯的窗子也瞧不见了,脚下的砖石路拐了几个弯儿,也愈见狭窄,一边挨着丈余高的院墙,另一边树木花草都茂盛芜杂,不似常有人修整,分明不是去正房的路。那小厮在前边还假作平常语气,向重云赔笑道:“晚间好些门都落了锁,没法走通,只好领小道长些须绕点儿路,莫要见怪。过了这道偏门便是了。”
这人说着便要引重云打一道小门穿过去。重云心里一清二楚,哪里是什么偏门,这是宅院背面一道不起眼的后角门,穿过去便走出靖安府了。他认得这小厮,千真万确是在靖安爷房中贴身服侍已久的,并非来路不明的生人,不消说比他对这靖安府熟悉不知多少倍,决无带错路的道理。重云细看此人步履轻捷,只怕有些功夫在身上。短短数息之间心念电转:莫非靖安爷方才还对他那般关切,转眼便因为他问了不该问的话而要将他灭口么?又或是此人将靖安爷蒙在鼓里,自己另有图谋?倘若是靖安爷授意此人来处置他,则万万不可在靖安府中撕破脸公然闹起来,到时他便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倒不如先出府门外边去。遂不露声色,好似全不疑心,跟着那人一径出了角门。后街一溜儿房舍乃是靖安府众侍仆并其家眷老小的住处,此时一条街上也无半点声息光亮,但凡不在府中值夜的,这会儿都已睡下了。重云心下犹豫一阵,仍担心他若在此处声张起来或是要跑,满街的人都可出来前后堵截他,因此仍按捺住了,跟随那小厮一路走到街尾。眼前赫然是处极僻静的死胡同,各色破旧杂物堆的好似一座小山包。只见那小厮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上下打量重云,手中那盏提灯里边点的只是个蜡烛头儿,燃到这时,早已将灭未灭。
重云不着痕迹四下里一打量,有几个角落藏得下人。他道门出身的人,整日与鬼怪魂灵打交道,极少与人争斗,记得上一回似这般与成群歹人周旋,还是三四年前的事,且那时另有义士在旁相助。眼下孤身一人,哪里还有人来助他,心中再三自警,须格外当心。一面留心听四周响动,一面仍旧一语不发,回望那人。终究是那人先耐不住,冷笑了一声,压低嗓门道:“重云小道长好胆量,到这时还能沉得住气。不过对不住,无论你在靖安爷口中听没听见什么,都只好请你原封不动带下阴曹地府去罢。”
说话间手里猛然一晃,灯火便全灭了。那人将提灯往近旁杂物堆中信手一抛,手腕翻处,亮出藏于袖中的雪亮短刀,眨眼间已欺近重云身前。重云闪身疾退,电光石火间连避了三刀,心下暗道好阴狠刀法,分毫不敢大意。那人见接连三刀还不曾沾着他半点,眼中有一瞬惊诧,重云当即觑空以眼角余光四下一张望,见左右及身后皆有着黑衣持短刀者包抄上来,大抵方才那人一记摔灯便是讯号。
重云心知以他一己之力对上这许多人绝无胜算,不敢与他们多纠缠,转身直冲后方一人而去。那人见重云年少,又手无寸铁,不免有些轻看,以为此举不过困兽犹斗罢了,挺刀相迎,满拟一刀便将他撂倒。不料眼看刀尖已刺到重云胸口,忽觉刀锋一滞,却是重云不知何时已从腰间掣出桃木重剑,双手当胸横握,接了这一刀。刀尖才堪堪触着剑身,重云已连腰带臂发劲拧转,带住短刀往旁一送。那人再不曾料到一柄浑不打眼的驱邪桃木剑竟有如此分量,险些撒手丢了刀,这一下登时门户大开,包抄的圈子便有了缺口。重云大步冲出,瞅准那杂物堆上有一处尚可落脚,提气轻身,望旁边墙上一蹬,借力跃上杂物堆,没半分停歇,又飞身一跃上了近旁屋顶,便在一幢幢屋舍顶上拔足疾奔,往西边吃虎岩方向逃去。
那伙人自然不肯轻易放过,当下便有几人一个接一个攀上房顶来追,余下的分头蹿入纵横街巷之中,预备围追堵截。重云稳稳当当一步步踩准了屋脊,沿靖安府后街一径向西奔。耳听得身后脚步杂沓,那伙人追的甚紧,且并不曾踏碎屋瓦,颇有些身手,不可小觑。重云一毫不敢松懈大意,一面跑一面打量四周。眼看着一条后街便要跑到头,前边与吃虎岩尚隔着几条窄巷与一条数丈宽的长街,若当街直奔过去,行踪暴露,势必遭人围堵。南面是靖安府自不必说,北面隔不上数道窄巷,亦是别家高门大户丈余高的院墙,断然没有生路。如今惟有先在这一片平屋窄巷中间周旋,方有一线生机。当此生死关头,分外有急智,奔到檐角边,作势往下一跃,却将手攀住檐角,身子吊在半空。这法子果然奏效,屋顶上那几人压根等不及追到近前,便纷纷就地跃下房檐,沿小巷一路追赶。重云抓住檐角将身子一荡,转过另一边屋檐下,正好借这房子将自己遮的严严实实,腾身一翻,重又伏在屋檐上。这几下当机立断,利索的很,万幸也不曾给地下的追兵撞见。但闻四面急匆匆脚步声由近渐远,远而复近,终于在重云藏身的这幢屋旁全止歇了。跟着有个颇耳熟的嗓音低低的道:“慌什么!他跑不了。你们几个,去靖安府外墙底下,往北一直搜过来。你们去那边德安府外墙,往南搜,跟他们在中间碰头。剩下的从这儿往东过去,绕一圈回来。咱们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过不了街,准还在绯云坡这边。都去仔细搜,别自乱了阵脚!”
又是一阵急匆匆脚步响往四面八方去了。重云心中忖度那些人尚未走远,伏在屋顶,不敢妄动。他认得说话声正是靖安爷身边的小厮,不知听他发号施令的这一伙人又是什么来路。稍等了一阵,便壮着胆子探头张望一眼。那小头目仍在原地,除他以外还有一人,都背向重云所在之处立着。小头目身上的靖安府侍仆服色早已不见踪影,也通身黑衣,想必是脱去了外衫。难说此人是否真是靖安府的人,重云此时居高临下从背后打量他,总觉他身上隐约有股子阴狠凶蛮的匪气,此时不在靖安府中,无须遮掩,愈发显露无遗。重云恐被发觉,不敢多看,缩回身来,仍旧藏于屋顶。四周好一阵寂然无声。忽听那人阴恻恻的道:“那小子一身轻功邪门得很。什么珉林云崖观出来的道士,哼,那地方的牛鼻子老道几时学会咱们南方人在水上使的轻功了?”又听另一人小心翼翼的道:“可不是么。我看他上房檐那几下,就有些像‘燕子三抄水’,又有些不伦不类的。也不知他从哪里偷学来。”沉默少时,那小头目忽而愈发压低了声,语调竟像有些后怕:“坏了。什么‘燕子三抄水’,方才那怕不是‘归燕裁虹’!莫非和古华派那个不要命的疯小子有什么……”却不再说下去。
是夜天气晴朗,空中高悬一弯半月,散落漫天繁星,洒下清辉如水。重云一声不敢出,几乎听得见自己胸中心跳不止。那人竟能看出他这身轻功路子驳杂,更一语说破了其中的门道。他年少时确然曾蒙受一位古华派友人以独门轻功“归燕裁虹”相授,不过并未学全,只领会了其中几点精义,再融会师父传授给他的本门轻功,自然便有些不伦不类了。却因为古华派这门功夫实是江湖中一等一的上乘轻功,使来端的是身轻似燕,飞走如意,门派中出了不知多少踏水无痕、追云逐月的好手,是以重云一旦学得一星半点,便再也不能忍住不用。师父也说此事甚好,既有幸学了上乘功夫,岂有不用之理。他便愈发使得惯了。孰料今日又要仰仗这身功夫救命,又因这功夫被人误认作仇家。不知这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怎的又和已然覆灭的古华派扯上干系有旧仇了?
他纵有满腹疑团,此时也顾不得细想许多,见房檐底下这两人不曾留意他,其余人大约也已去的远了,便稍稍支起身子,预备脱身逃走。不料才刚一抬眼,便见隔着两幢屋开外,有一人正攀上房顶,四面眺望。重云连忙就地一滚,勉强躲避在屋脊后一点阴影中,半边身子几乎都悬在屋檐外。眼看要不了多久那人便会朝此处张望过来,届时必定隐藏不住。扒住屋檐扭头朝下探视,但见窄巷中空荡荡的一片死寂,不知还有多少人隐蔽在暗处伺机而动。
正在迟疑是否应当跃下房檐去另寻出路,肩上忽然给人轻轻一拍。重云惊的浑身一颤,此人来得无声无息,他竟分毫未曾觉察身后有什么响动。还不及有所动作,那人已一掌将他牢牢按住,凑在他耳畔以气声道:“一会儿我来拖住他们,你回头往东跑。回你当差的那家去,切莫去吃虎岩,那才是进了他们的老窝,千万记住!”说罢,见重云并不挣扎,才缓缓抬手放开他。重云转头看时,见那人也通身黑衣,更以黑巾蒙面,夜色中惟见一双浓眉大眼,目光炯炯,略无惧色。看身量似乎是个三十来岁壮年汉子,方才也觉他一张大手五指修长,分外有力。重云丝毫看不出此人身份来路,亦悄声道:“敢问义士尊姓大名?”
这人不答,挺身站起,足下不闻半点响动,已举步登上檐角。负手而立,岿然如在平地,惟腰间衣带于晚风中拂动不止。对面房上那人登时警觉,喝问:“什么人!”便听此人操一副半哑嗓音,话说的不紧不慢,声量亦不高,一字字却都掷地有声:“怎么,黑蛇帮的小喽啰们,三年没见古华派的‘归燕裁虹’,一个两个都这般眼内无珠了?今日便教你们开开眼!”
话音未落,重云并没见他腿脚如何发力,但觉面前黑影一掠,轻风一拂,眼看他七尺有余的一个人,便真如飞燕乘风而起一般,身子轻飘飘的在半空里一悬。跟着又好似燕子收翼俯冲,屈腰舒腿,迅疾无伦,眨眼间已凌空越过巷道。只在前边那幢屋顶上沾了两沾,好似燕子抄水,浑无滞涩,飞身跃过又一道巷,上了第三间屋,这便已欺到他口中所称的“小喽啰”跟前。莫说那人已吓的不动弹,便是重云也险些忘了趁机逃走,一时只顾着呆看这一式“归燕裁虹”,但觉较之数年前那位指点过他的古华派少侠施展出来的还要娴熟老道。此时那小喽啰终于记起来举刀应对,蒙面侠客镇定自若,错身间掌中隐约有寒光闪灭,便教敌手丢刀痛呼,滚落檐下。其余同伙如何还能沉得住气,接连几人自暗中冲出,抽刀围上。
蒙面侠客不慌不忙向重云斜抛来一眼。重云会意,跃下房檐,转身往靖安府疾奔。仍旧不敢大意,果然跑了没几步,前边巷道转角处亦有快步奔跑声接近,那伙人并没全去围攻蒙面侠客,自然还分了几人来追赶他。重云只得绕路迂回。他一人究竟抵不过好几人分头围堵,又不比这伙混迹玉京城已久的地头蛇熟谙城中巷道,才拐过一个弯,竟与小巷那头的追兵迎面相逢。此时身后追兵亦至,重云舞开桃木剑,咬牙强接了身后劈来的几刀,也顾不得早已离靖安府远得很了,持剑挥开一个空子,不管不顾又往前奔。耳听身后有细小锐器破空而来,足下不停,提剑往身后循声一挡。似有极细微金铁制物绷簧弹动之声,重云不及低头细看,然心下雪亮,多半是此种暗器内有机关,被他这柄桃木剑中的玄铁芯吸住,是以虽未刺入皮肉,机关仍触发了。倘若中了招,就算不命丧当场,怕也要重伤致残。
他刹住脚步,满身冷汗,双手持剑缓缓倒退,预备随时再接一轮暗器。此时两拨追兵俱在他身后,却都不追,也不发暗器,要看他在前边一堵高墙下是往左还是往右,好再分几人绕路去堵截他。这时要往哪边也无甚差别了,重云回头瞥了两眼,便依凭直觉朝左一转。转过去跑了两步才暗叫不好,兜来转去,再往前不正是绕回了那蒙面侠客方才搭救他之处!不知那侠客是否已将围攻他的那伙人尽数引开,若还不及引开,再跑近那地方去岂不要白费了人家一番相助?
便这么踌躇了一瞬,忽而头顶上有个苍老嗓音压低声唤道:“喂。”重云一惊抬头,见一白须老者半身露在丈余高的墙头上,满面皱纹,惟独一双鹰眼目光如炬,丝毫不显老态。重云不认得这老者是何人,握紧桃木剑退了一步,左右一张望。那老者见状着了急,低声喝道:“小崽子,性命不要了!还不快上来!”
重云惊愕之下,别无他法,也惟有信这老者一条路了。只是眼前这堵墙极高,且打磨涂饰得甚为平整,不知又是哪一户鼎盛人家的庭院外墙,若无借力之处,如何爬得上去。将桃木剑挂在腰间,正欲退后两步拼尽全力一试,那老者抬手抛下一条粗麻绳来。重云半点不敢耽搁,攀住麻绳便爬,才爬过围墙半中腰,墙上那老者运劲将绳子一抽,竟将重云一把提上墙头去。重云顾不得细想此处又是哪一位高人隐在玉京这卧虎藏龙之地,急忙先使出全力尽快翻过墙头。双足刚一踩实,那老者已伸出一只青筋虬曲、骨节毕现的手在他背后一把撑住,将他扶稳了。跟着便将他往下一按,教他弯腰低头躲在墙后。
重云弓身蹲伏着一动不敢动,这时方觉浑身衣裳都已汗透了。耳听墙外左右两拨人由远及近奔来,都在墙根下停住,又有零碎脚步响声散开复聚拢,大约在疑惑重云究竟能从什么地方插翅逃脱。重云这时才发觉脚下竟只是一架木梯,从地下直架到这丈余高的墙头上来。这么空荡荡的望下去,饶是他身手不凡,也险些惊的浑身一寒战。再一细看,这木梯又比寻常梯子不同,一个个梯级用的并非那类踩着容易脚滑的竹节或是圆木横杆,却是足有两个脚掌宽的厚木板。看这位老人家大约也有古稀之龄了,这梯子莫不是特地为他打造的。不知他究竟什么身分。好容易听着墙外边那伙人都去得远了,重云转头与老者对望一眼,便稍许错开两脚,于梯级上站稳了,毕恭毕敬躬身行了一礼道:“多谢老前辈救命之恩!此地不便叙话,老前辈当心些,容晚生走在前边,扶您下去可好?”
那老者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自身难保的小娃娃,才离了虎口,便有闲工夫来操心我这个老头子啦?”也不待重云相让,拔脚便走,噔噔噔几步飘然下梯去了。站在地下随手掸了掸那身半旧短打,捋着下颏一把白须,仰面候着重云。重云呆了一呆,心道老前辈果然功力不浅,哪里敢教他久等,使出身上十成十的轻身功夫,三两步也飞跃下去,立在地下,仍向那老者躬身抱拳。老者先不说话,只摆摆手叫他免礼,自顾自饶过他去,运劲一把将那架长梯撼动起来,要将它倒过来靠在一幢二层楼高的屋子外墙上。重云见他只消一手便将那偌大一架木梯盘弄的举重若轻,不敢上前相助,生恐又冒犯了老前辈。不料老者这一回却失了手,大约本想将那梯子轻轻的靠在墙上,一下子没扶稳,撞的咚一声响,便听老人家悄声“哎哟”了一声。重云这时要出手相助,又已不及,忙强装无事发生,在原地站的笔直,头却恨不得埋到地下去。老者又向他瞥一眼,干咳了一声,道:“行了。来说说罢,云崖观的小子,你是怎样招惹上黑蛇帮了?”
重云想他这些时在玉京城中也算小有名气,因此并不奇怪老者知晓他师承来历。不过听老人家的话音,似乎还不止于此,想了一想,便问:“老前辈知道晚生是云崖观弟子,莫非与家师是故交么?”那老者不无诧异,仔细打量了他一眼,道:“你这后生倒还怪伶俐。交情恐怕还谈不上,年轻时与尊师有过数面之缘罢了。”虽如此说,想必当年也有一段往事,能使老人家记到如今,这样提起来,总不会是不快之事。重云见这老者对他师门称得上有好感,便愈发少了些戒心。正在思忖该如何隐去中间要紧之事,将其余来龙去脉略为解释一番,却见老者伸手点点他腰间挂着的桃木剑道:“你那柄剑,拿起来看看。”
重云这时也记起方才他用桃木剑挡了一轮暗器,忙将剑取下检视。不看还不打紧,一看顿觉头皮发紧,遍体生寒,那桃木剑上竟零星钉着五枚锃亮的钢钉,钉头铸成蛇头形,钉身上密密匝匝布满由粗渐细的倒钩状尖刺,错落张开,酷似一排排蛇牙。因桃木坚硬,钢钉不能深入,只有无倒钩的钉尖一段没入桃木剑表面,再经剑中玄铁吸引,钉身上倒刺机关便都触发了。另有一枚钢钉落在剑尖附近,还未张开倒钩,重云尚在呆看之时,那老者已捏起剑指,将那枚钢钉一拈而起,甩在地下。但听一阵微响,钢钉狰狞之状毕露,石砖地上隐约划出了几道细痕。
老者出指如风,将余下四枚钢钉一枚一枚都拔下来。重云轻轻抚摸剑身上小孔与今日新添的深浅几道划痕,自打师父将此剑赠予他,他还从未令它受过这般损伤。那老者取出一大幅巾帕,将五枚钢钉里三层外三层的仔细包了,淡淡说道:“知道怕了?这东西是黑蛇帮的看家本领,叫作蛇牙钉。平日里带在身上,不受猛力,便不触发。一旦发劲投掷出去,不论撞上什么,立刻张开倒钩。人身柔软,这东西会先钉进去,再亮倒钩,这就拔不出来了。除非是请极好的大夫一点点割开皮肉,慢慢的取出来。若看见钉头露在外边,就硬要拔出来,整块皮肉都得跟着拉脱下来。”
重云持剑抱拳道:“受教。”老者又摆手:“免了免了!令师是这般循规蹈矩的人么?教的你也太拘礼了。还有呢,你方才那几下轻功有点意思。古华派里边哪一个教过你几手?”
重云这下才叫哭笑不得,想今日还真是和这一茬过不去了。看那老者也确是懂行的会家子,便算要瞒他也瞒不过的,不如从实说了:“老前辈明察秋毫。我十二三岁时曾结识了一位朋友是古华派弟子,少年玩伴之间无所顾忌,便从他那里偷学了一两式。”老者闻言嗤笑道:“什么偷学,他若不教你,你当古华派的功夫是容易学的?”重云只得认道:“晚生不该一味自谦,反倒弄巧成拙了,还乞见谅。是那位少侠慷慨为怀,情愿加以指点,晚生感念至今。”说着,悄悄觑一眼老者的面色,小心翼翼的问道:“老前辈莫非与古华派有什么渊源?”却见那老者将双眉一竖道:“你这娃娃,说你聪明,你又犯糊涂!我一个眼花耳聋不中用的老头子,问你几句,我就和古华派有干系了?古华派哪儿还找得出一个活人?你这般呆傻,难怪会给黑蛇帮盯上。再不小心些,我看你怎么给人治死的都不知道!”
话音刚落,远远传来一副好生耳熟的年轻男子嗓音,又像失笑、又像叹气道:“沈爷爷既然知道自己年纪上来了,怎么还这样摸黑爬梯子上墙呢?”那老者一听,登时吹胡子瞪眼起来,也顾不得理会重云了,一转身便呵斥道:“哪个敢说我老了?我眼不花,耳不聋,腿脚比你们这帮不中用的小崽子利索多了,我看哪个敢说我老?二小子就会瞎操心。今儿这事我要不管,赶明儿你还要不要见你这位贵客了?”
重云尚在五里雾中,却听得出那厢的年轻公子吃惊不小:“您是说?”跟着便见一道清瘦身影,寝衣上系着衣领尚未扯紧的外衣,松松束着发,打一盏灯笼,自拐角处转来。这一下打上了照面,两边都怔了一怔,那一个匆匆整了整衣,疾步上前来道:“重云公子?”
重云亦吃惊道:“二少爷?原来这里是茂才府么?”
重云与茂才府二公子一同坐在沈老爷爷屋中,老人家正为他们沏茶。原来这老者是茂才府的老家丁,排行第三,人多唤他沈三爷。再往前看,他从前还是茂才爷元配夫人娘家的侍卫,不仅劳苦功高,辈分也高得很。护送远嫁异乡的小姐一同到了茂才府以后,小姐诞下的长子与通房丫鬟生的次子听见母亲称呼此人为“沈三叔”,自然便该尊他一声爷爷了。后来继室夫人又养下了三公子,兄弟三人中,还是只有二公子与沈三爷一向最为亲近,以致于二人之间不谈尊卑,单论长幼,少爷不少爷的尊称都免了,二公子反过来一口一个“沈爷爷”,沈三爷管二公子满口“二小子”、“小娃娃”、“小崽子”的混叫。自打先夫人故世以后,这位沈三爷心里不大喜欢茂才爷的作派,无人时常常要低声念叨两句“若是上门的姑爷,哪儿能容得他这般教养少爷”,府中大小事务也一概懒得管了。幸而府中上下都敬重他的辈分年纪,情愿供着他过清闲养老日子。不料近日茂才府横遭变故,二公子临危受命,不得不扛起这个家来,这沈三爷当即一反常态,府中大事小事又都放在眼里了。他不光身手不凡,更机警得不像七十来岁人,每日茂才府前门后门进出什么人,二公子会了哪些客,府中各处都是哪几个年轻家丁来回巡视,老人家心中一清二楚,管事儿管的不亦乐乎。惟独有一桩麻烦事,便是二公子本人总担心他年纪上来了,成日不是怕他累着,就是怕他摔着,教沈三爷心里不服气的很,动辄便说:“毛头小子翅膀硬了,以为用不着你三爷了?告诉你,要是半夜里墙头上翻进来个人要把你们怎么着,别个都不成,还得三爷我一拳打他出去!”二公子亦每每笑答道:“正因为少不了沈爷爷,才要叮嘱您老千万保重身子。您要上墙上屋我可拦不住,因此特地命人给您打了一架稳当些的梯子,您若实在喜欢爬高呢,便用我这个爬,成不成?”
便这么一来二去,茂才府中看家护院的事儿还是沈三爷一把抓,将底下年轻家丁们治的服服帖帖。二公子也一如既往敬重三爷,眼下见三爷还要为他们小辈倒茶,他便坐不住,起身要将茶壶接在自己手里。沈三爷一把夺回去,喝叱道:“好生坐着,抢什么抢!你们这帮后生小子毛手毛脚,沏的那茶能喝么?”便教二公子忍着笑又坐下了。却还记得告诉沈三爷一声:“沈爷爷,重云公子喝不得热茶,您少倒些,放凉了他才喝。”沈三爷眼睛不抬,瞧着那茶汤色泽对了,单给二公子斟了一盏,便转身去换了另一只茶壶来,一面倒一面说:“热茶是单给你的,谁像你这般瞎讲究,大暑天的还要喝热茶。我自然跟这娃娃一块儿喝凉茶。”
二公子与重云对望一眼,这下才是真正哭笑不得,无奈道:“重云公子还罢了,您总该保养保养身子,少喝些凉的才是。”沈三爷摇头咂嘴道:“啧啧,老气横秋。你比我还像老头子呢。”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快活得一把白胡子抖了几抖。瞧瞧两个小辈正相顾无言,遂叹气道:“年轻小后生,闲的没事儿替我这七老八十的人瞎操心什么!白天里一个两个那样心事重重,这会儿难道没什么要紧事讲了?二小子,你不想问问他深更半夜怎么跑到咱们家来了?”
二公子愣了一愣道:“是正想问呢。想必这其中也曲折得很罢?”于是重云将这晚的遭遇原原本本叙了一遍。末了问二公子道:“二少爷可知道这其中是什么利害关系么?难道因为我问了不该问的话,靖安爷要将我灭口?那黑蛇帮又是什么来历,是听命于靖安爷,还是另有主使?”
二公子面色严峻,沉吟不答。沈三爷闻言在一旁笑道:“你还问他呢。咱们家这个少爷哪里知道这些事,他不来问你便算好的了!”二公子略有惭色,低头道:“我从前是对这些事太过不闻不问了。还请沈爷爷指教,往后我一定用心记着。”沈三爷点头叹道:“也没法教你一辈子不知道。咱们家要偿的业报还没完呢。”往窗边瞥了一眼,再压低声道:“黑蛇帮与长盛爷是一气的,和靖安爷没关系。长盛爷给这帮地痞无赖在玉京城作靠山,这伙人便给长盛爷当爪牙,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都替他干。听明白了没有?”
二公子微微瞪大双眼道:“这么说,长盛府早已对靖安府有戒心了,才派黑蛇帮的人在靖安爷身边作内应?”沈三爷把头稍稍一摆,更低声道:“话可要讲明白了。不是长盛府,是长盛爷,现在这个五爷!黑蛇帮在这京城里单听他一个人的,不然你当长盛府为何落在他手里?你当他那几个兄弟好端端的怎么都没影儿了?”
此言一出,就连重云也悚然震惊,二公子几乎微微抖了一抖。沈三爷端起茶来抿了一口,叹一声气道:“两个实心眼的糊涂娃娃,你们若生在他家里,便是任人宰割的角色!如今老爷不在家里,二小子也听我这个老家伙一句僭越的话:凡是劝你好生管教你三弟的,都是明辨是非之人,摸着良心讲话呢。从前老爷怎样教你们几个少爷,我是不必说了,得亏他对你不大上心,反倒使你自个儿读书读出了正经为人处世的道理来。大少爷已吃了外边给他的教训,这且不论了。三小子若再不管好,将来难保不弄成长盛府那个白眼狼的德性。我看他如今还肯听你这二哥的话。二小子,你可要抓紧!”
二公子蹙眉不语,重重一点头以示受教。沈三爷打开了话匣子,眼看跟前这两个小后生真是一个赛一个的心性单纯,为人良善固然是好,却也令他这老前辈颇有恨铁不成钢之叹。一转脸又向重云道:“你呢,云崖观的小子,你到底跟靖安爷问了什么话?”
重云望一眼二公子道:“当真并没问什么。日间我不是与二少爷约定了,要去向靖安爷打听打听三年前的事,再想法子问问他与茂才府之间有无过节么?我还并没问什么过分的话,刚提了一句今年三月他在集市上抛售绯云锦的事,他便苦口婆心的劝我不要再问,一个字也不曾与我多说。后来便是他身边那个小厮假意传话让我去见靖安爷,实则将我引出府外,意欲灭口了。”
沈三爷上下打量重云一番,满腹狐疑道:“就这么问了一句,还没知道什么,便要灭口了?我看未必。小子,你仔细想想,从前在外边显露过你这一手四不像的古华派功夫没有?”
重云摇头道:“实在并不曾。方才我给那帮人追赶,情急之中也使了几分古华派的轻功,可那时他们早已决意要对付我了。大抵还是我不该向靖安爷问起绯云锦的缘故。”沈三爷闻言往自己腿上一拍说道:“这还说没有!他们原本或许只要教训你一顿,见了你这身功夫,不想灭口也得灭了!哎哟哟,你和这帮难缠的东西是命里合该有过节怎么的?绯云锦那还只是长盛爷的事,一旦扯上了古华派,这才是他们黑蛇帮的真仇家!”一面说,一面急的吹胡子,用手指头敲着桌子又道:“你说说,你可仔细说说,你一个云崖观的小子,从哪里学的这身三脚猫古华派功夫,平白无故惹祸上身?”
重云见老人家真心实意为他着急,也不好再隐瞒,只得如实道来:“晚生不敢欺瞒老前辈,正如适才所言,是年少时曾结识了一位同龄伙伴。那会儿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时热血上头,竟敢孤身去和一伙为害一方的流寇周旋缠斗。自然寡不敌众,多亏古华派那位少侠仗义援手,我才幸免于难,更与他联手收拾了那伙贼人。那位少侠因此指点了我几式轻功,以供危急之时保全性命,后来我与他交情日笃,也作过些互换本门剑谱参阅的荒唐事。年少时天性少猜忌,以为江湖逢知己,大家同是心怀侠义之人,半点不担心自家的武功给人学去为非作歹。不过那位少侠自有些脾气,再不然是比我多几个心眼儿,他说师父有言在先,江湖凶险,少年剑客尚未出师,不可轻易给人看见真容或是知晓名姓。因此他不但在外总以帷帽遮面,更从不过问我的真名。说来可叹,当年便这么稀里糊涂与人结交了一番,连他姓甚名谁都不曾得知,古华派便遭了灭门之祸,那位少侠大约已不在人世了。”语带寂寥说罢,二公子忽而轻轻抽一口气,问他:“重云公子可还记得不久前和裕楼中排演那出名为《拾钗寻剑记》的戏,不是请你去教青荼先生舞剑么?我看青荼先生在台上舞的甚为美观,莫非你教的便是……”
重云怔了一怔,自己也记起来,低声应道:“正是,那便是我当年学了点皮毛的古华剑。这也算在人前显露过古华派武功么?可不论我教的或是青荼先生学的,都不过徒有其形罢了,再说那日在场的几人一来不懂剑法,二来与我并无仇怨,没人会向黑蛇帮走漏风声叫他们来追杀我的。”二公子摇头道:“重云公子放心,我并非此意。我只是心里觉得蹊跷。”便垂头不语。
重云不知所谓,只得不去搅扰他沉思,转向沈三爷问道:“三爷可知道当年黑蛇帮与古华派又是怎样一回事么?什么仇什么怨,以致要设计灭人满门?”沈三爷这回却答的干脆:“老头子我不理会江湖上那些恩怨是非多少年啦,我上哪里知道去?有些个帮派横行霸道久了,行事就凭他们自个儿乐意,哪里来的那许多道理可讲?唉,实话告诉你们这些小娃娃罢:正因为老头子我年轻时见的多了,厌烦了,后来才要找个有德行的好主家,干点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清闲活儿。每天绕着园子转上几圈就成,多好。谁知道二小姐那样好的女娃娃,时运不济,遇人不淑,偏生嫁了这么个没眼界没肚量的姑爷。二小子别怪我净说你父亲坏话,三爷我心里憋着的火还不止这些呢。哼。”自顾自说了这些,又咕咚咕咚的灌凉茶。
重云见老人家满口唤着“小崽子”、“小娃娃”,故作倚老卖老,实在自个儿颇有些孩子气,总算明白二公子为何与他这般又笑又闹的相处了。遂也笑劝道:“您老消气,慢点儿喝。”沈三爷照旧不听,一气喝痛快了,便又吹胡子。二公子在一旁半晌没动静,这时忽然冒出一句:“重云,你仔细想想,沉秋……他可像不像你年少时那个朋友?”
重云初时只觉不可思议,两眼却不由得渐渐睁圆了,不知何故,一颗心也在胸中急跳不止。然略一思索,仍缓缓摇头道:“不知二少爷如何想到这上边的,可惜断然不会。”二公子道:“黑蛇帮与长盛爷之间也是千丝万缕脱不开干系,万一早些时候咱们想差了,他不是要为飞云府报仇,而是要为古华派报仇呢?再不然……”说到此处自己也心生惧怖,放低了声道:“两边的仇也许都该他报呢?”
重云犹记得今日早些时候,他疑心行秋便是飞云府二公子,任凭茂才府二公子举出如山铁证,也未能全然打消此念。眼下茂才府二公子猜的未必没有七八分道理,只是重云这里又有说不过去的证据。他迟疑一阵,还是如实告诉二公子说:“实不相瞒,就在我给邀去教青荼先生舞剑那一日,当时我与他们说笑,为了告诉他们动真格的使剑不比假模假式的舞剑,危险的很,须得当心,便往沉秋胸前比划了一剑。他若会武功,断不会是那副茫然无动于衷的模样,连半点招架之意也没有。二少爷不会武,恐怕不明白,沈三爷一定懂得我的意思。”果然沈三爷点头道:“这倒是装不了假。若是会家子,一剑当胸过来,他想都不用想,身子自己便会动的。罢啦,都不要胡猜了。重云小子,你先在咱们这里避上几天风头罢。往后可再不要随意使什么古华剑古华轻功给人看了,这最要紧,记住了没有?”
重云才刚应了一声,沈三爷忽而抬手将他与二公子往后一挡,转向房门低声喝问:“什么人?”重云亦听见窗外似有细碎响动,还当又是来追捕他的,急忙手扶剑柄,抢到沈三爷前边去。沈三爷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声斥道:“糊涂东西,要你充什么好汉!你去躲着,我来应付不就完了!”
二公子瞧瞧沈三爷又看看重云,终于还是站在沈三爷一边,将重云轻轻往后扯。重云无可奈何,一面退至桌子后边蹲伏下来,一面仍旧按住剑柄不松手。门外又是窸窸窣窣一阵响,却不答话。沈三爷站在门前略一沉吟,干咳了两声,换过一副懒洋洋慢悠悠语调再道:“哪个不识相的,深更半夜来打搅老头子的好觉哪?”
这一回门外却有个童声大大咧咧嚷开了:“沈爷爷,你还假装呢。我听见你这里好大一声响,二哥便赶忙起来出去了,半天没见回来。他不在你这里,还能在哪儿呀?”竟是茂才府小公子。沈三爷与重云一齐大松一口气,不约而同转头望一眼二公子。二公子也虚惊一场,抚了下胸口道:“这个幺儿!我方才听见沈爷爷这里梯子撞得响,怕您摔了,赶着过来看,出门前分明见他睡的摊手摊脚,动都不动一下,原来他机警着呢!”自然又给沈三爷白了一眼。这便赶紧开门,将小公子放进来。小公子也与他二哥方才的装束一般无二,一身寝衣外边披着没系紧的外衫,进屋一张望,直奔到二公子跟前道:“二哥果然在这里,我就知道你操心沈爷爷。”又惊讶道:“会做纸鱼游水的道士大哥怎么也在这里!二哥,他要跟着沈爷爷在咱们家住下么?”
这孩子说话间一对眼珠儿转了好几转,显然见到重云深更半夜凭空冒出来,明白此事大不寻常,但二哥与沈爷爷都不以为怪,因而他也不必忧心。重云渐渐发觉这小公子自打跟了他二哥以后,当初那副顽劣脾气已消去不少,虽则言行举止间豪壮摆阔的气度一如往常,却颇有股人小鬼大的机灵劲儿,不复叫人生厌了。他便淡淡一笑,向小公子行礼。小公子没等他二哥吩咐,早已像模像样还了一礼。二公子显然欣慰非常,在幼弟背后抚摩一下,将他拉近身前,一面替他整理衣裳,一面告诉他说:“这位重云哥哥要在咱们家作客几天。你若想他陪你玩,要看他得空的时候,礼数周全,好生去问他。不可搅扰了人家的正事,知道么?”小公子脆生生答应说:“知道!”来回看了看重云与沈三爷,又忍不住得意道:“其实我方才听见你们讲话了!沈爷爷说重云大哥会古华派的功夫,那纸鱼游水的功夫,也是从古华派那里学来的么?从前咱们府里也有个人会做这个,他就是古华派的!”
重云不无讶异,不过仍旧如实回答小公子说:“还真是这般,我也是年少时从一位古华派的朋友那里学来的。”说着转眼一看沈三爷,见他竟微微变了脸色,二公子也垂下眼,似有叹息意。小公子浑然不觉,只顾向重云说道:“那个人的纸鱼做的可好了,可惜他竟然是个大坏人,我阿爹说的。所以他已经给撵出去了,不在这府里了。二哥告诉我,事做得不够好不要紧,为人好才最要紧。重云大哥也不必在意纸鱼做的好不好,为人好才最要紧!”
重云几乎微微笑起来,心说这下果然是给二公子教的,行得正坐得端,甚至还懂得讲大道理了。他心里实在还奇怪茂才府中为何曾有过古华派出身的人,只是见了沈三爷的脸色,便不打算当着小公子追问下去。屋外依稀传来打更声,已是夜半三更。二公子遂牵着他幼弟起身道:“好了,幺儿先回去睡罢。我去唤几个人给重云公子收拾一间客房出来,安顿他也歇下。完了我就立刻回来,你不必等着,知道么?我进屋要看到你已睡着了,那才最好。”说着一再为他抚平衣衫、捋顺头发,又将自己来时打的那个灯笼给他拿上。小公子把头一扬说:“知道啦!不过我要是装睡呢,二哥十有八九又看不出来!”说罢顽皮一笑,转头跑了。
二公子轻声笑叹道:“谁看不出来,犯不上为了戳穿他又把他叫起来罢了。”重云以为这时总该可以发问了,便向沈三爷道:“三爷,小少爷方才说的古华派……”不料一语未毕,早被沈三爷连声截住道:“莫问,莫问!真想知道,改日再与你说,怕你今晚听了睡不着觉!”二公子才低声说了半句:“沈爷爷,这事……”也给他一声断喝掐住了:“二小子也莫多嘴!你当你全都知道么?你如今也长大了,老头子我凡事不瞒你,改日原原本本的与你们讲。今儿晚了,都去睡罢!我给你们留盏灯。”
二公子只得点头应了,便引着重云行礼告退,转身出去。这夜有月光,树影底下虽暗些,重云都还看的清,只是不忍辞拒老人家一番好意。转过一个弯时,回头望见沈三爷那一方小窗中果然还点着油灯,亮晃晃的不曾熄灭。二人一路无话。二公子将重云在客房中安顿妥当,又将下人尽数屏退。临到要走时,终于忍不住追问一句:“你当真觉得沉秋便是飞云府二公子么?”
重云轻轻叹一口气,也问:“二少爷当真觉着他像古华派弟子么?”二人便相对无言。重云又道:“实在这些都没什么分别。他是飞云府的公子也好,是古华派弟子也罢,甚或都不是也无妨,只要他心里认定了要报仇,世上再没人能劝得住他。咱们若能尽力助他全身而退,就是万幸了。”
二公子沉吟少时道:“你且在府里安心待上一阵。倘若行得通,过两日我引你去拜会一个人。”
本章提及角色
胡桃:往生堂少堂主,胡老堂主膝下长孙女,自幼跟随祖父和父亲研习丧葬典仪,及笄之年已能独当一面。据茂才府二公子透露,当年的飞云府疑案也有往生堂参与其中。老少二位堂主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等到胡桃少堂主正式出场的时候就能够揭晓啦。
本章出场原创人物
沈三爷;年逾古稀的茂才府老家丁,武功甚高。看似倚老卖老,实则有些孩子脾气。与茂才府二公子情谊甚笃。年轻时也曾行走江湖,因厌倦了江湖风波而投入茂才府先夫人娘家做护卫,后来护送当时还是二小姐的先夫人远嫁京城,进入茂才府。对茂才爷为人处世的做派颇为不喜,但从未当面表露。心中似乎埋藏着许多不忍心告诉小辈们的陈年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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